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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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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章京此時的模樣,頗像是還帶著土色的粗胚碗。倒放著,裏面籠著一團火。從表面看來一切無事,但是下一秒就有可能裂開紋,混合著火與泥化為一片狼藉。

阮覓也不看熱鬧了,走出去時刻意加重了腳步引起他們的註意。

“你怎麽在這兒?”男寵看著阮覓,一時之間又驚又怒。

那日在六味居,誰都看得出來阮覓在大公主心中的分量。就算這個男寵已經被嫉妒充昏了頭,卻也明白自己招惹不起阮覓。

見她從裏面走出來,男寵以為她聽到了自己剛才對陳章京的那些冷言冷語。害怕她將這件事傳進大公主耳中,所以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。

阮覓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麽,便道:“遠遠的便瞧見你們站在一塊兒,方才說什麽呢?”

男寵瞧了她幾眼,見她真的什麽不都清楚的模樣,便松了口氣隱瞞,“沒什麽……”

說完後,顧忌著阮覓,他不甘地看了陳章京幾眼,很快就帶著人灰溜溜離開了。

阮覓能感覺到陳章京身上的煩悶瞬間少了很多,似乎他並不需要那些男寵為方才的冷言冷語道歉,只需要他們不出現在面前,陳章京的心情自然而然就會變好。

是個極其厭惡麻煩與挑釁的人。

阮覓心下這樣思忖著。

“多謝。”陳章京雙手置於身前,向阮覓躬了躬身。

在禮數上,陳章京向來不會疏忽,也從不偷懶。連躬身的角度,都不會與尺子所量有差別。

阮覓笑著說不必在意,然後忽地轉移了話題。

“我聽聞珍植園裏前些日來了株神山蘭花,極是嬌貴。每日必須有專人駕著車前往風禮山的山泉眼打泉水回來澆灌,缺一日都不行。”

“神山蘭花,確實如此。”陳章京頷首。

“陳公子曾經見過旁人飼養神山蘭花?”

“不曾,只是在書上看過幾頁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阮覓笑著,繼續說道,“風禮山遠在鱗京外,從公主府前往,必須橫穿鱗京。所以打水的人每日必須寅時起床,駕車前往風禮山。不然時間晚了,就來不及在清晨時給神山蘭花澆水。說起來,也真是幸苦,整座公主府裏的人幾乎都還沒有醒來的時候,就得獨自一人駕車出去了。”

話裏透著些別的意思。

陳章京視線落在阮覓身上,與她對視。

過了許久才沈聲道:“確實辛苦。”

兩人眼神交錯,很快就心照不宣移開,阮覓得到了對方已經聽明白了這樣一個信號,心情愉悅了些。

誰都喜歡同能懂得自己言外之意的人做盟友。

“陳公子如今也住在鶴園內?”

陳章京點頭。

“從鶴園拱門往裏,再往左第三間院子裏,住的是一位同我有些交情的紅兒姑娘。我沒事的時候時常過去叨饒,總能在這沈悶的公主府裏尋得些清靜。若是陳公子願意,不如有空便也來坐坐?我經常在那兒的。”

這句話,與前面透露出來的意思又不一樣了。

陳章京聽後,沒有直接說有沒有空,而是眼神中略帶了些審視。

阮覓也不覺得冒犯,向陳章京告別後徑直走了。

第二日,段般若依舊沒有回公主府。

段般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,用過早膳後又出去溜達了。

因著昨日已經四處走動過,那些人對阮覓的好奇心已經消失大半。不用再被人偷窺,阮覓便也樂得輕松。她一路溜達,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珍植園。

負責打理這一帶的人叫馬二,看到阮覓來很高興地沖她揮了揮手,然後從一團開得正旺的藍紫色花裏走出來。

“阮姑娘今兒個又得空了?”他樣貌老成,或許是常年待在珍植園裏不怎麽與人打交道,說話做事都極為爽朗直率。

阮覓走進去,同他一樣找了個陰涼處盤腿坐下來。

“我每日都得空。”她笑著同他開玩笑,又問道:“方才在弄什麽花?”

“哦,您說那個啊。那是從外域傳進來的一種花,叫鼠尾草,瞧著不怎麽樣,味兒還挺重。”馬二指著那從鼠尾草,頗有些無奈。

“確實有些味,”阮覓看了幾眼,很快,又不經意間將話題轉到昨日說的神山蘭花上,“我能看看那株神山蘭花嗎?從未見過,好奇得緊。”

就算在這盡是珍奇的珍植園裏,剛來的那株神山蘭花也算得上是頂頂名貴的。若是旁人,馬二就算再怎麽聊得來,也不會帶那人去看的。

可提出這個請求的人是阮覓,加上之前老管家吩咐下來的事情,馬二完全沒有猶豫就將阮覓帶去了專門護養蘭花的地方。

“神山蘭花要培育十五年之久才能開花,聽說這一株送過來之前已經養了十幾年了,今年就能開花也說不定。那花開的時候啊,色澤艷麗,美不勝收,阮姑娘你可是能大飽眼福咯。”

一提到這個,馬二的語氣就有些激動。阮覓看著面前的神山蘭花,面上也順勢露出些期待的神色。

“若是能見到花開的那一天,這些時日的照料也是值得的。只是我有些不明白,用於澆灌的泉水,真的必須得是每日剛從風禮山上取下來的泉水嗎?不能一日取夠兩三天的量?”

馬二搖頭,“阮姑娘有所不知,神山蘭花比之旁的蘭花更為嬌貴。就像是那些個腸胃嬌弱的少爺小姐,一旦吃了隔夜的飯菜那便會身子不舒服。隔夜的山泉水,對於神山蘭花來說便是那隔夜的飯菜,碰都不能碰的。”

“沒想到飼養一株蘭花,要註意的事項竟會這麽多。這樣說來,那每日去風禮山上取山泉水的人,不是尤為辛苦嗎?”她蹙著眉,好像真是為了那位寅時就起床的人感到心累。

“因著我在照顧神山蘭花,所以上風禮山取泉水的人就選了我兄長。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不適應,不過後面便習慣了。”

昨日阮覓確實看到一個同馬二長得有五分像的人過來找他,想來那個就是馬二的兄長了。

又說了幾句話後,阮覓走出珍植園。路上遇到個人,便向她打聽了馬二兄長的消息,聽說對方現在正巧就在不遠處修剪花枝,阮覓便走了過去。

人很好找,阮覓一眼就看到了馬二的兄長馬大。

馬大擦了擦汗從架子上走下來,“阮姑娘有什麽事?”

“你是馬二的兄長?就是每日前往風禮山取泉水的那位?”阮覓神色自然。

馬大卻眼中閃過些疑思,沒想明白阮覓到底想幹什麽後,還是老實回答:“是。”

“你從公主府出去,再抵達風禮山,要花費多久的功夫?”

“約莫是一個時辰。”

“我聽聞你每日天還沒亮,寅時便要起床了。這個時候你駕車出門,難不成守門的人也醒了?不然你怎麽開們?”

阮覓的話題一直圍繞在那上面,就連馬大都有些警覺了,不再回話。

正巧此時老管家領著人從旁經過,馬大連忙喊了聲,結束了同阮覓之間的對話。

阮覓也笑盈盈地轉過身去同老管家打招呼,“您這是幹什麽去呢?殿下回來了?”

老管家見是阮覓,便也笑得和藹。

“殿下忙著呢,恐怕要等幾日才能回來。阮姑娘就不用等他了。”

聽罷,阮覓做出失望的模樣,說了幾句後便離開了。

她一離開,老管家那雙本因年事已高逐漸渾濁起來的眼恢覆銳利,審視馬大,“你有什麽要說的?”

顯然是剛才馬大突然叫住他的行為讓他生了疑。

馬大沒有猶豫,立馬將自己剛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說了出去,最後還加了句。

“這位阮姑娘好像對風禮山特別感興趣。”

但光是這些,又實在不能看出什麽。

老管家將這件事記在心中,沈聲道:“若是阮姑娘之後再來找你,警言慎行便可。”

“知曉了。”馬大連忙應道。

翌日。

小丫鬟敲了敲阮覓的門,敲了好幾聲後裏面都沒有動靜。她試探著推了下門,瞬間就打開了。但是一擡眼,小丫鬟就慌了。

裏面的人不見了!

正當她嚇得要去將這件事稟告老管家的時候,阮覓卻慢悠悠走了回來。

小丫鬟氣都差點沒喘上來,結巴問道:“您、您方才去哪兒了?”

阮覓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樣做讓旁人會意錯了什麽,笑著撓了撓臉,“聽說這個時間,馬大剛從風禮山打了泉水回來,我便想去看看那風禮山的泉水有什麽不一樣的。沒想到嚇著你了,真是抱歉。我下回不會這樣了,你沒事吧?”

“沒事,”小丫鬟心有餘悸。

過後,見阮覓在六味居裏用著早膳,小丫鬟便悄悄走到老管家身旁,低聲將早上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他。

老管家花白的眉毛皺起,還是想不通為什麽阮覓對風禮山這麽關註。他想了想叫人去問問馬大那兒還有沒有剩下的泉水,有的話便叫他給阮覓送去,好叫她不必再這般花費心思。

阮覓收到那些泉水的時候,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欣喜。隨後又去了鶴園裏見了紅兒,將泉水送了過去。

老管家聽到這些消息,只覺得是姑娘家的好奇心罷了。

之後一天,阮覓確實沒有再大早上地去找馬大了,一整天都窩在自己房中。好像心願得到滿足,再也不肯出來走動。

老管家剛升起來的警惕也慢慢淡下去,但是還沒等他徹底放下心來,那日清早,照常去敲阮覓門的小丫鬟神色慌亂地跑過來說。

阮覓不見了!

老管家一驚,多日來累積在腦中的疑惑突然就有了將其連串起來的線索。

他立馬叫人去找馬大,回來的人說馬大天還沒亮就去風禮山取泉水了,到現在還沒有回來。

於是老管家臉色沈下來,直接派了人馬趕去風禮山,勢必要將阮覓留住。而剩下的人,則被他派出去在鱗京各處搜索,看看阮覓是否會中途下車。

他這樣一安排,本就人少的公主府內更是看不到什麽人影了。

皇宮內。

段般若懶散靠在椅子裏,即使皇帝正坐在上首,他也並不打算端正自己的姿態。

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他對面的青年,峨冠博帶,芝蘭玉樹。

皇帝同這兩人都頗為親近,說話間帶著笑意與勸和的意味。

“均衣難得入宮一回,不如先同朕賞賞東苑的景。前些日子剛得了幾株神山蘭花,其中有一株被花匠飼養得好,如今已有了花苞。”

阮均衣說話時不疾不徐,站起身道:“與陛下同賞神蘭,自是臣之榮幸。只是在此之前,臣有一事欲問公主殿下。”

見還是阻止不了,皇帝默默搖了搖頭,也沒管他們兩人,擺了擺手。

“罷了罷了,你們倆的事朕也無意插手,你們自己解決就是。”

“謝過陛下。”阮均衣躬身,玉黃色的袍帶順著動作滑下,頗有些隱士名風。

直起身後,他面色溫和看向坐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段般若,“敢問殿下,舍妹何時歸家?”

段般若一身陰郁地窩在椅子裏,聽到阮均衣朝他問話,懶懶挑起眼看過去。

“妹妹?什麽妹妹?”

阮均衣不語,只笑得溫潤。

一個不卑不亢,也不打算避讓。另一個則將無賴一詞發揮到了極致。

兩人僵持許久,皇帝掩唇故意咳了聲,段般若眼底的陰郁越積越盛,驀地嘴角勾起點似有似無的笑。

“你說她啊,在我府中待得甚是開心,樂不思蜀。”

尾音拉長,卻是綿裏藏刀。

阮均衣依舊笑而不語,只是看著段般若的眼神從一開始無聲的施壓,變成現在這樣很明顯知道對方在說謊的無奈。

沒有將身後的勢力牽扯進來,僅僅只是幾句對話與眼神,便讓殿內氣氛沈凝起來,一旁伺候的宮人連大氣都不敢出。

殿中的雲彩鳳鳥銜環盤金熏爐上,縷縷白煙悠然盤旋。古蘭與郁金的香氣繚繞。

殿外突然跑來個小廝模樣的人,神色焦急地附在門外內侍耳邊說了什麽,那內侍聽後很快便走了進去,拜過皇帝後走到段般若身邊低聲道:“殿下,阮姑娘失蹤了。”

窩在椅子裏一臉懶散的人垂下眸子,遮住眼底越發洶湧的沈郁與陰鷙。再擡眼時,神色還是懶懶的。

“均衣公子若是沒旁的事,本宮便走了。”

說罷,他連皇帝都沒有管,便朝著殿外走去了。

皇帝當著阮均衣的面嘆了口氣,“這孩子的性子就是這樣,均衣你也知曉。不過她性子雖不好,卻是從不說慌。你妹妹在她那兒待著,出不了什麽問題,你且放心好了。”

一副操心的老父親口吻,瞬間就將段般若強行將臣女擄到府上去的事情遮掩過去,美化成了段般若對阮覓的欣賞。

阮均衣笑著將腰間系的葉狀青玉擺正,像是將皇帝的話聽進耳中去了。

溫聲附和道:“陛下說的是。”

段般若走得突兀,即使他面上沒有露出什麽,但在場的都是人精,只要略微想想便能猜出來是出了事。

皇帝欲拖延時間,說要領阮均衣去看他那開了朵花苞的神山蘭花,阮均衣順從應了。

只是準備去的時候,他卻掩著唇劇烈咳嗽起來,臉色瞬間變得蒼白,身形也搖搖欲墜。

皇帝剛想往東苑走的腳立馬就收回來了。

“……均衣最近可是受了寒?”他眉頭一跳。

阮均衣緩了一會兒才停止咳嗽,不過卻出不了聲了,只能無奈頷首,表示自己最近確實是受了寒,身體更加不好了。

見他這樣,皇帝眉頭跳得越來越厲害,連阻止了阮均衣要開口賠罪的企圖。

“均衣還是回去罷,朕派兩位太醫跟著。”

於是阮均衣很快就被皇帝的人護送出了皇宮,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兩位跑出一身汗的太醫。

阮大學士家的這位大公子,體弱多病這一點和他身上別的地方一樣出名。

當初一病數月起不了身,連阮大學士都告假上明華寺的事情可謂是誰都知曉。

可見這痼疾難愈。

這會兒偏生派了他兩人過來,不知到底什麽樣子,要是治壞了,不會讓他們賠命罷?

兩位太醫心中越想越怕,秋日裏額頭上的汗都密密麻麻的。

侍衛們雷厲風行地將阮均衣護送上了馬車,然後又快速將兩位太醫扔上去,看著車夫駕著車往前走了才松了口氣,顯然皇帝同他們一樣,生怕阮均衣在皇宮裏出了事。

而此時,馬車內。

看著顫顫巍巍打算給自己診脈的太醫,阮均衣神色溫和地伸出了手。

————

老管家將公主府內的人馬盡數派了出去,只留下少許留守在府中。

而鶴園裏的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他們本就不需要幹什麽,平日裏無事,睡到正午也是常有的事。

於是當公主府兵荒馬亂的時候,鶴園內很突兀地竟然維持著往日寧靜。

阮覓坐在紅兒房內,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喝了一大口,喝完後回味一下,嘀咕道:“風禮山的泉水,也並無什麽出彩的。”

陳章京閉著眼,顯然極不適應現在的環境。

也是,他們現在正在紅兒的房間裏,這是只有關系極為親近的人才能進來的地方,更不用說陳章京一個男子。

所以他一進來,就垂下眼,連說話都不怎麽說。

估計是做了以前的自己絕對不會做的事情,這會兒正反省自己呢。

紅兒沒有理他,只笑道:“李華姑娘甚是豪爽。”

這是指阮覓喝茶的牛飲模樣,不過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。

陳章京聽到她口中那個“李華姑娘”,棱角分明的臉沒有變化,只是垂下來的眼皮動了動。

“時候差不多了。”阮覓用小丫鬟昨日叫她起床的時間估計了一下,便猜出來這會兒外面如何了。

三人站起來,從紅兒院子的後門離開。

這會兒天色尚早,公主府內的人大部分都被派出去了。阮覓換了衣裳垂下臉,跟在紅兒身邊很輕松地便走到了後院開著小門的地方。

守門的人早就被引開,紅兒上前推開門,轉身看阮覓的時候,紅唇一翹。

“出了此門,便是後街。願阮姑娘此後,萬事無憂。”

前不久向人介紹自己的時候自稱李華,現在被叫破真名,阮覓也不覺得尷尬。她樂呵呵地握著紅兒的手搖了搖,“多謝多謝,紅兒姑娘快回去罷,保重。”

“保重。”紅兒朝兩人告別。

一路上沒說話的陳章京也點頭,沈聲道:“保重。”

門後是一條僻靜街道,晨曦初光宛若一朵碩大白花落在街道。

筆直的長路一眼望不到盡頭。

阮覓走出去,同陳章京一起將門闔上。

寬敞的馬車停到那兒,車夫手中握著韁繩,一直未曾放下。

峨冠博帶的青年立在車旁,在這清明朗朗的天地之間,仿若與那天、那地、那晨光融為一體。

他笑著,溫聲問道:“阿覓給我的禮,可準備好了?”

似乎在明華寺見的那一面,不過就在昨日。

阮覓剛從門中走出來,直覺得這天地深深,闊而明朗。身心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放。

聽到阮均衣問,她也笑了。

笑得極為肆意。

擡手指天,落手指地。

聲音在這條鮮少有人經過的,充滿白霧的後街路上回蕩。

“天高,地廣,月明,星耀。我贈兄長,人間浩然,河岳清夷。”

————

段般若一出皇宮,牽了馬翻身而上,迅疾而馳。

沈郁的眉眼,風雨欲來。

路上行人紛紛為他讓道,開出一條寬闊可行的路。

攥著韁繩的手,指骨透著蒼白肌膚呈現出骨節嶙峋的清瘦感。又像是下一秒那指骨便要橫生出利齒,將皮肉捅出血洞。

但此刻他無暇關註其他,馬匹從街道上飛馳而過,身上長衣獵獵作響。

突然一輛板車從斜刺裏竄出來,橫停在道路中間。

馬匹嘶鳴一聲,前蹄高高揚起,段般若拉扯韁繩,讓馬往旁邊斜轉回去,險險轉了個圈才避免了人與馬都砸在板車上的慘案。

只是那板車實在出現得突兀,段般若拉住馬,還來不及讓它停歇又是一陣嘶鳴。馬撅著後蹄子蹬得極高,段般若狼狽從馬身上滾下去。

推著板車的人一看段般若就知道非富即貴,頓時連板車都不敢要了,連滾帶爬離開現場。

段般若捂著肩神色陰沈站起身,還沒站穩又踉蹌一下摔倒在地。

馬也因為受到的驚嚇太大,在段般若失手松開韁繩後立馬狂奔離去。

街道上的人竊竊私語,站得遠遠的觀望。

段般若一只手撐著身旁的架子站起來,另一只手落地時撞在地上,現在已經使不出力氣了。他陰郁盯著馬匹發狂離開的地方,嘴角突然有了笑。

不再是以前那樣似有似無的笑,而是充滿血腥氣息,嘴角弧度都扯得極大的笑。

隨著這笑,他眼中的瘋狂愈來愈盛,宛若剛從阿鼻地獄爬出來的嗜血妖魔。

……

老管家終於把段般若給等會來了,但是一看見段般若此時的模樣,他那顆本就受不得刺激的心臟頓時都停了。

“您這是、這是怎麽了?”老人家臉上擔心又驚怒,想去看看段般若肩膀處的血卻又不敢觸碰,生怕讓他的傷勢更加嚴重。

段般若沒有管從左肩滴滴落下的鮮血,“沒事。”

說完這句話他徑直往前走,身上纏繞著的瘋狂氣息讓公主府內的人噤若寒蟬。

老管家知道他此時想聽什麽,便跟著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匯報情況。

“派出去風禮山找阮姑娘的人都沒有找到,馬大說他今日是一個人出的府,並沒有遇見阮姑娘。而馬車上也搜過了,沒有人。從公主府出發去風禮山的路上,也沒有發現阮姑娘的行蹤。”

老管家極為愧疚,“前些日子就看見阮姑娘一直打探風禮山的事情,我只以為她是對那邊的山泉感興趣,卻沒有想到她是想著借那輛馬車離開公主府,這錯都在我。”

聽完這些,段般若沒有停下腳步,只是突然問道:“陳章京今日出去了?”

老管家一楞,飛快回憶,“那位陳公子今日還沒見著過人。”

段般若腳步停了一瞬。

順著指尖滴落下來的血瞬間就將下方的凹陷處填滿,形成小小的血泊。

方才他走得很快,像是前面有什麽即將墜地的寶物等著她去守護。

現在卻無法再往前邁一步了。

聽到阮覓失蹤後,便陰鷙得如同惡鬼的眼,怔了半晌。

這一瞬間,所有事情清楚地攤開在了段般若面前。

那寶物,並不是搖搖欲墜等著人去保護。而是自己掙紮著,要從原先的地方脫離。

不曾等誰,也未有留戀。

阮覓,是自己離開的。

段般若在這兒站得太久了,久到像是被天空初日刺傷了眼。

他慢慢擡起手捂住眼,頭往後仰起。

老管家見他這樣,心中疼惜,但是也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做不了什麽。

這樣的情緒對於段般若來說是極少見的,他很快放下手,仿佛是發狠了一般,就算心中已經明白結果無外乎便是這樣,也不管不顧往前走去。

陳章京房中,果然空無一人。

很顯然。

阮覓是與陳章京一起離開的。

段般若輕輕笑了聲,嘴角笑意微嘲。那雙眼裏的陰郁冷漠如同寒冬,叫人發冷。

一股難以言狀的心悸之感讓他忍不住弓起身,狼狽地單膝跪地。

先是一縷,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恐慌感席卷而來,讓段般若無力抵抗。他緊咬牙根,口中出現濃重鐵銹味。

恍惚之間,一段陌生的回憶侵入腦海。

綠裙少女笑著蹲在她身邊,無賴般朝他伸出手。

元宵燈節下,少女一身狼狽,紅著眼讓他買一盞花燈。

畫面一轉,少女穿著鮮紅嫁衣從高樓跳下。

蒼茫冬日,一抹紅很快消失。

仿佛被那看不見的深淵吞噬。

段般若渾身冰涼,後背卻盡是冷汗。他猛地睜開眼,眸中紅絲瘋長,像是忍耐到了極致,腦中一直緊繃的弦登時斷了。

他向後栽去。

“殿下?殿下!!!”

————

將陳章京送回去後,馬車內就只剩下阮覓同阮均衣了。

阮均衣撐著頭,依舊令是全鱗京少女瘋狂的清貴模樣,不過因著臉上的一點苦惱,更添了幾分煙火氣。

“阿覓就打算這般敷衍我?”他嘆了口氣開始表達自己的不滿。

好似方才那個聽阮覓說完那句話後,眉眼都帶上笑的人不是他一般。

不過那樣確實不算什麽正經禮物,阮覓準備好的東西正在阮家房間裏放著,這會兒絲毫不露怯。

“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,不過現在不能給你,我明日來清水巷當面交給你,如何?”

阮均衣自然是可以,見阮覓沒有因為被擄進公主府而產生心理陰影,說話語氣神態都與以往差不多,阮均衣便笑著在將她送到阮家門口後,看著她進門。

阮覓轉回身朝他揮手:“你先走罷。”

阮均衣楞了一下,才重新笑起來,落下簾子讓車夫駕車。

看著馬車逐漸消失在路口,阮覓才走進阮家大門。

門口守著門的婆子看到她極為奇怪。

“三小姐不是說要出遠門一段時間?今日怎麽就回來了?”她們一邊給阮覓開們,一邊熱絡又好奇地問道。

出遠門?

原來自己失蹤幾日,阮奉先就是找的這樣的借口隱瞞嗎?

不對……

阮覓突然發現了其中的違和之處。

當日柳十令親眼看見她被人擄走,依著他的性子,怎麽也不可能無動於衷。而且她之前就說過她的馬車停在茶館前面。

冬叔見到柳十令,知曉她被人擄走的消息後肯定會回府將這件事告訴阮奉先。

而柳十令有八成的可能會因為擔心,跟著冬叔來到阮家。

那麽,阮奉先為何要謊稱她出遠門?

阮覓神色越來越冷。

只有一個可能,阮奉先一開始或許是真的派了人去查擄走她的人是誰。但是查到是段般若後,阮奉先肯定動了不該有的心思。

比如說,犧牲阮覓,從而換取梓寧大公主對他的庇佑。

這樣的事,阮奉先肯定是做得出來的。

對外宣稱她出遠門,便將她出事這個真相掩蓋住,也杜絕了別的人發現不對勁後趕去公主府營救她。

若把公主府比作籠,阮奉先便是想做那把將阮覓翅膀剪斷的剪刀。讓她不得不一生困於公主府,成為他攀附權貴的籌碼。

而牽扯進這件事情裏,唯一一個不屬於阮家,卻又勢單力薄的人,就是柳十令了。

為了不讓柳十令將事情洩露出去,阮奉先什麽事都能做出來。

想到柳十令如今很有可能面臨的處境,阮覓眼中閃過些暗色。

旁邊還想同她搭幾句話的婆子見狀,抖了抖,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但是話也不敢說了。

阮覓回府的消息很快傳進阮奉先耳中,他趕來得非常快。阮覓連翠鶯都還沒見到,阮奉先便出現在了她面前。

神色驚詫中帶著一絲慌亂。

他定了定神,裝作什麽都不知情一般道:“覓兒這幾日去哪兒了?為父甚是擔心,派出許多人前去找尋都沒有音訊。最後只能一邊派人繼續找著,一邊對外宣稱你出了遠門。不然你失蹤的消息若是傳出去了,恐怕對你的名聲不好。”

眨眼間便將自己扯了出去。

阮覓直接問道:“柳十令呢?”

她停下腳步,連與阮奉先虛以委蛇的心思都沒有,神情凜然將他剛才那些話當成廢話。

聽到柳十令的名字,又見阮覓這般不給自己面子。阮奉先臉皮一僵,眼底閃過怒色,很快又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。

“柳十令是何人?我從未聽過,也未曾見過。”

阮覓直直看向他,唯有的那點耐性已經消失殆盡。

她突然嗤笑一聲,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上前去單手屈起,手肘朝阮奉先腹部狠狠一擊。等阮奉先疼得縮著身體蹲下去的時候,阮覓一把將他的雙手扣住,接著反手一擰。

阮奉先猝不及防發出哀嚎,然後又驚又怒,“我是你父親!還不快放開!”

見他沒有絲毫悔改之心,阮覓沒有多說,手落在阮奉先喉嚨上,冷聲道:“帶我去柳十令那兒。”

說著,手上微微用力,阮奉先頓時呼吸困難,不一會兒臉就漲得通紅,喉嚨裏發出破窗裏透進風的嗬嗬聲。

阮奉先心裏終於明白阮覓這回是動真格的了,連忙忍著喉嚨處的劇痛,艱難開口:“我、我帶你去。”

旁邊站著的仆人個個不敢出聲,有些甚至開始臉色難看的後退,企圖讓人忘記她們曾經出現在這裏。

這種深宅大院裏有許多不能被人看到的隱秘,尤其是關乎掌家人臉面的事情。

他們看到阮奉先這般狼狽的模樣,心中都惶恐起來。但同時,在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,又生起一些對於力量的渴望。

阮覓壓著阮奉先一路走到一間柴房。

門口連個守著的人都沒有。

這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阮奉先對柳十令的關押並不嚴苛,第二種可能是柳十令現在已經喪失了逃跑的能力,所以守門的人才敢堂而皇之的偷懶。

一瞬間,心中產生了一點對阮奉先的殺意。

但是從表面看,阮覓只是沈默了一會兒。她從柴房門口找了根繩子快速地將阮奉先綁起來,扔在一邊。然後快速推開門走進去。

柴房內光線晦暗,阮覓又往前走了幾步,才在角落裏看到一個躺著的身影。

“柳十令。”她蹲下身輕聲喊道,手剛搭上他的額頭,就被手心的溫度燙得一怔。

得趕快送到醫館去。

阮覓沈著臉打算抱起柳十令,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卻睜開了眼。

睜開眼,也沒有別的動作,就那樣靜靜看著阮覓,像是在分辨這是誰。

阮覓這會兒不知道他情況到底是怎麽樣,見人醒著,便盡量放緩聲音。

“你現在覺得怎麽樣?我送你去醫館好不好?”

說話時,她手上動作也沒停,收回搭在柳十令額前的手準備扶起他。可下一秒柳十令卻輕輕抓住她的手,重新放在頰邊,感受到阮覓掌心的涼意後,他眷戀地蹭了蹭。

那雙眼尾下垂的眸子微闔著,仿佛舒服極了。

“阮覓……”

他低聲喊道。

阮覓以為他要說什麽,連忙附耳去聽,卻被貪涼的人趁機黏上。

他靠過來,將臉埋在阮覓肩窩處,又蹭了蹭她的臉。

即使燒迷糊了,柳十令說話還是那副淡淡的口吻。

“熱……”

聲音低低啞啞的。

像是孩童難受極了的時候,只能委屈又無助地朝身邊人尋求幫助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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